執行了4年的家電下鄉政策今年初結束，江西省吉安市多個縣區的經銷商反映，幾乎所有網點均被要求上繳“騙補”資金，比例達總補貼額的20%-50%。吉安市相關部門則稱，各縣上報追繳率在10%-20%。由于“騙補”達到5000元即可以詐騙、貪污等罪名入刑，大多數經銷商選擇交錢，部分頑固分子被拘留，并額外交保證金取保候審。經銷商承認確實有違規操作，但要求給出處罰依據，而調查部門稱是機密拒絕透露。
追查騙補資金
對方拿出一張通知書要張明生簽字，其中寫明其“騙補”家電下鄉資金16萬余元。張詢問數字如何得來，對方稱無可奉告。“領導，意思是你說我殺了人，我也一定要簽字?”張明生據理力爭，隨即被定為當地的整治重點，立案調查。
吉安市吉安縣永陽鎮的經銷商張明生是當地的銷售大戶，4年中賣出1800多臺家電下鄉產品，總補貼額50多萬元。今年8月，該鎮的十多個經銷商陸續被叫去派出所問話。問話時，對方拿出一張通知書要張明生簽字，其中寫明其“騙補”家電下鄉資金16萬余元。張詢問數字如何得來，對方稱無可奉告。“領導，意思是你說我殺了人，我也一定要簽字?”張明生據理力爭，隨即被定為當地的整治重點，立案調查。近日，他已將騙補資金如數上繳，同時上繳了5000元取保候審保證金。
在江西，張明生的遭遇并不特殊。始于2009年1月的家電下鄉政策，旨在減輕農民負擔并擴大內需，農村戶籍人口買中標家電可減免13%費用。起初購買者須持家電標識卡(一機一卡)、身份證、戶口簿及銀行賬戶，前往鄉鎮財政所申領補貼。為簡化程序，同年10月25日起，江西實行經銷商墊付代領制度，即農民買家電時即扣13%價款，經銷商將客戶資料錄入“家電下鄉信息系統”，然后憑相關資料統一到財政所申領補貼。
其間，經銷商普遍存在錄入錯誤和“借戶口”現象。多位經銷商解釋，在鄉鎮經營的往往是夫妻店，家電售出后還要負責運送、安裝、維修，他們都是積累到一定的售貨量才統一錄入系統，家電的品牌、型號與農戶信息往往會記混、錄錯。此外，由于申領補貼時需要購買者提供身份證、戶口簿、銀行存折，農戶往往不能及時提供，經銷商便會借用別人的戶籍資料。
這也為騙補提供了空間。部分城鎮人口借他人農村戶口申領補貼，一些經銷商協同操作。更有甚者，經銷商與廠家等合作，購買多余的家電標識卡，家電并未售出，卻借用農戶戶籍資料申領補貼。
由于問題眾多，墊付代領政策于2012年1月結束，重回農戶直補。但張明生等人稱，由于農民已習慣直接扣除13%價款，相當部分家電補貼仍是由經銷商墊付代領，財政部門也對此持默許態度。
去年年底，家電下鄉政策結束。今年1月3日，財政部和商務部即聯合下發《關于對家電下鄉政策執行情況開展自查工作的通知》，各省份隨即開展自查。
據了解，吉安市多數經銷商均展開自查并繳納了部分款項，張明生等人在兩次自查中分別上交了1000-5000元不等。
不交錢就拘留
李長等人被抓后，該縣經銷商六七十人集體到紀委上訪，但未取得效果。隨后，縣城的兩個大經銷商又被立案偵查，其中1人被羈押長達28天，反對的聲音遂銷聲匿跡。
風波并未過去。今年6月，江西省商務廳、財政廳下發《關于印發家電下鄉補貼資金管理使用情況監督實施方案的通知》(贛商建字[2013]130 號)，重點檢查備案銷售網點的違規騙補行為。省市縣三級均成立了監督檢查小組，紀檢監察、公安、商務局、財政局等多個部門參與。
調查結束，張明生成為全鎮騙補數額最多的經銷商之一。由縣監察局、糾風辦、公安局蓋章的追繳騙補資金通知書中稱，經拉網式排查，張明生的“騙補率在34.36%以上”，限其9月15日前將騙取的補貼全額上繳監察局專用賬戶。
記者接觸到的吉安市各縣約20名經銷商均稱，自己并未騙補。他們承認，除錄錯信息之外，均存在借戶口申領已墊付補貼的行為，“但這筆錢全部都補貼給了老表”。
事實上，調查人員進入農戶家中，只要調查到實情與錄入系統及申報材料不一致，均被認為是騙補行為。而在實際辦案中，幾乎所有經銷商都在被追繳補貼之列。
9月12日，在繳款期限之前，吉安縣約70名經銷商集體前往縣紀委反映情況。“領導的態度也不錯，讓我們找各自片區的負責人協調。”經銷商王圣說，大家散去后，警方當晚即把一名“領頭者”抓走拘留，“其實他就是負責聯系了一下商量的會議室”。
李長成為吉安市某縣被立案查處的5個典型之一。被偵查部門叫去問話后，他拒不承認騙補，隨即被拘留，直到其妻子繳納了13萬元罰款，15天后被取保候審放出。他4年中賣出約1500臺電器，家電下鄉總補貼款40余萬元，13萬元罰款占比約30%。
李長等人被抓后，該縣的經銷商六七十人集體到紀委上訪，但未取得效果。隨后，縣城兩個大經銷商被立案偵查，其中1人被羈押長達28天。
記者獲得了幾個縣的多份追繳通知，其中均稱，“對主動全額上繳騙補資金的，可減輕或免予處理”，否則將依法從重處理，涉嫌犯罪的移送司法機關。青原區的追繳通知進一步明確，逾期構成犯罪的，將按涉嫌詐騙罪或貪污罪從重處理。依據相關法律，詐騙公私財物達2000元以上，即可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貪污的入罪數額則為5000元。
李長回憶，自己剛進去就遭到牢頭毆打，而另一人被轉往別處和殺人犯關在一起。他們的故事傳出后，其他經銷商開始主動上繳補貼。
30%的騙補率
永新縣監察局相關負責人否認了30%追繳比例的說法。該負責人提供了一份截至10月12日的情況統計，永新全縣核查出的騙補率為12.91%，共430萬元，目前已收繳378.35萬元、立案處理5人。
吉安縣永陽鎮銷售商張明生收到的追繳通知書稱其騙補率在34.36%以上，并未寫明金額。他回憶，辦案人員當時讓他簽署騙補16萬余元的文件，他拒絕了。永陽鎮的十幾家經銷商中有3家追繳款項超過15萬元，均無書面文件，辦案人員拒絕透露調查數據。
張明生說，如果錄入錯誤全部算騙補，30%以上的比例有可能，但其借戶口代人申領補貼僅有3萬元左右。至于騙補，他承認，某小品牌廠家為促銷曾送過自己幾張標識卡，所獲不過千元。
而張明生隔壁鄉一位經銷商的騙補率則達到44%。面對追繳單，他自稱茶飯不思：“我是全鄉做得最大的，生意都忙不過來，有將近一半是造假騙補?”
永新縣的部分經銷商也反映，他們被追繳的補貼款均在4年總補貼的30%左右，遠超實際數字。縣調查組8月底召集所有經銷商開會，隨后分成6個小組分別談話，“每個人的數據庫調出來，按30%罰款，交錢不查，不交錢就下鄉查”。
永新縣監察局相關負責人否認了30%追繳比例的說法。該負責人提供了一份截至10月12日的情況統計，永新全縣核查出的騙補率為12.91%，共430萬元，目前已收繳378.35萬元、立案處理5人。該負責人解釋，此事是省市統一部署，縣里肯定要認真抓，目前該縣仍處于經銷商自愿上繳階段。只要是老百姓實實在在得到了補貼，即使存在借戶口的情況，也不予追回。
吉安市統管此事的糾風辦負責人以工作正在進行中為由婉拒了采訪。而記者掌握的一份資料顯示，吉安市各縣上報的騙補率均在10%-20%之間，最高的萬安縣超過20%，實際數額則不得而知。
經銷商們均稱，此次追繳導致他們4年的辛苦化為泡影。以一臺價值2499元的品牌冰箱舉例，利潤約300元，需交稅款3%即74.97元，倘若追繳13%補貼款的30%即97.76元，利潤已不足一半。“如果老鄉還要講價，這臺冰箱能掙多少可以算得來。”經銷商們稱，辛苦4年，交完罰款可能還要倒虧，有人為維持經營去貸款，有的直接關門。
一位地方官員對經銷商的計算方法不予認同。他指出，經銷商說的是4年存下的凈利潤，已經扣除了其犯罪成本及其他支出，“比如借老鄉的戶口本花個50塊，不能說這要從他詐騙錢數里扣除吧。”
商戶不敢申訴
“不管怎么樣，我們確實有違規操作，”經銷商們稱，有的人確實有少量騙補行為，而負責調查的是警方和檢察院，如果申訴或起訴，上繳數額可能會減少，最終卻可能被拘留甚至判刑。
“進入司法調查后一律按實際調查比率，不優惠了，加重罰。”幾乎每天，吉安經銷商龍天水都會接到辦案人員的短信，催其從速上繳騙補款。有時候對方會稱，如不盡快處理，屆時將同樣立案。
由于有被拘留的先例，龍天水為此每天都擔驚受怕。目前在吉安市，相當數量的經銷商都和他處境相似，他們在內部的QQ群等處互相打聽情況，一旦風聲緊，便做好交錢的準備。
一位辦案人員透露，吉安的經驗其實是由南昌、贛州兩市學來。去年下半年，贛州市先于全省開展了家電下鄉補貼資金專項清理工作。據江西媒體《新法制報》去年9月報道，贛州石城縣的經銷商被要求按照40%的騙補率自查，引發輿論爭議。而網上流傳的一份舉報材料提到，南昌市進賢縣按30%比例追繳補貼款，并將池溪鄉的3個經銷商作為典型進行了關押。記者近日前往池溪鄉調查得知，這3個經銷商的商鋪均已轉讓或關停。知情人證實，3人遭拘留及30%比例追繳補貼均屬實，但進賢縣的核查追繳工作也暫告一段落。
經銷商們稱，借戶口等行為得到了鄉鎮財政所的默認，從來沒人告訴他們這是違規，更別說犯罪。根據家電下鄉政策規定，縣鄉財政部門要及時公示補貼結果，對已領取補貼的購買人，要按不低于30%的比例進行定期抽查。縣鄉財政部門要會同家電下鄉領導小組成員單位對銷售網點進行經常性抽查，每個月至少抽查一次，抽查比例不低于10%。張明生等人稱，他們一般每個月去財政所申報兩次補貼，工作人員都會根據材料當面打電話抽查。“這些錢都是通過他們審核才發放下來的，為什么現在把所有責任都推到我們頭上呢?”
永新縣監察局相關負責人稱，如果對追繳數額不認可，經銷商可以申訴，或者走法律程序起訴。對此說法，經銷商們唯有苦笑。“不管怎么樣，我們確實有違規操作，”經銷商稱，有的人確實有少量騙補行為，而負責調查的是警方和檢察院，如果申訴或起訴，上繳數額可能減少，卻可能被拘留甚至判刑。
目前，吉安市被拘留的經銷商多數在繳納騙補金后被取保，但入罪者已有先例。新聞報道顯示，九江市某超市老板余某，將家電下鄉的熱水器賣給非農戶，使用虛假農戶戶籍資料和簽名騙取補貼金1.2萬余元，被以貪污罪判處有期徒刑1年、緩刑1年。
張明生曾經是積極參與家電下鄉的明星，當地政府給他發過獎牌、獎金，還帶著電視臺來拍過他造福老百姓的故事。如今，他面對一張追繳通知和取保候審單，覺得無比諷刺。“罰得越多，其實都是當時生意最紅火的人，沒想到苦干了四年，最后是給人家打工。”
(為保護當事人，文中經銷商均為化名。)
>>律師說法
經銷商有權知曉犯罪構成
知名行政訴訟律師徐利平指出，紀檢監察部門對普通經銷商實施查處于法無據。紀委和監察局的查案對象應分別是中共黨員和國家工作人員，普通商戶如果涉嫌違法犯罪，應由公安局、商務局、財政局等行政管理機關進行調查處理。同理，普通經銷商并非國家工作人員，不是貪污罪的適格主體，騙補行為只能適用詐騙罪。
徐利平分析，被追繳補貼資金的經銷商有權知曉自己的違法犯罪行為如何構成，具體包含哪些交易內容，這是最基本的法律精神和常識，有關部門“保密”、受調查者可能會遭報復等說法于法無據。“即便是死刑犯，他也有權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何判死。”
此外，對家電下鄉中騙補資金的追繳數額應該適當。徐利平說，有關部門應將經銷商借戶口、錄入錯誤等違規行為和惡意騙補行為區分開來，如果使用劃比例、攤派等運動式的整治方式，涉嫌濫用職權。
面對不交錢則被拘留的困局，徐律師表示，經銷商們可以進行司法救濟，通過法律程序與紀委、公安等部門交涉。例如，經銷商可以不具名聯合聘請律師介入，從而保護自身權益。
